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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寫作者韓麗珠來說,過去八個月改變了她許多。她的小說《風箏家族》曾獲2008年台灣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獎,她形容自己身體裡,寫小說的肌肉是最發達的。但因為過去八個月香港經歷的社會運動浪潮,她剛剛以很少使用的書寫方式──日記體──出版了散文集《黑日》。
她從前不愛笑,不願配合社會對人的「表情管制」,但過去八個月,她開始對樓下茶餐廳的侍應、超市的收銀微笑。她曾經只愛身邊認識的朋友與她十歲的貓咪白果,但過去八個月的經歷,讓她開始關心遙遠的人類歷史中,曾被壓迫的人群。日記、微笑、歷史,是她所找到的,在失序香港中,關心他人與世界的方式。
這八個月的最新進度,是武漢肺炎的病毒,將街上抗爭的香港人突然鎖進了自己的屋子,韓麗珠也是。自2019年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,韓麗珠就在臉書上寫作日記、散文,一直延續至今,直到1月24日大年三十,一種新元素──瘟疫中的穴居生活──開始進入她的日常寫作。
社運高峰時,她曾去現場經歷、感受,回到家中才能開始書寫。然而瘟疫來襲,她發現受困家中的自己,她的房間,窗外望見的街道,都成了現場。「生活就是現場。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瘟疫的現場。」
截至2020年2月29日,香港已累計確診94例武漢肺炎,其中已治癒30例,死亡2例。
「樓下超市賣廁紙和米的位置是空的。我望向街道,街上無人。買不到口罩。去茶餐廳吃飯,發現廚師侍應都戴著手套,嚴陣以待,有的餐廳不再提供免費紙巾,有的只提供即棄餐具。回到家,要想怎麼消毒自己的外套,要想自己沒洗手就不可以摸貓。」她感到這城市的失序自去年6月開始,一直延續,變本加厲。
然而生活仍在繼續。她不搶購口罩與大米,不太慌亂。「誰都知道,現在,人們需要的其實不是口罩或衛生紙,而是生存的安全感。」2月6日,她在臉書上寫道。她的寫作也在繼續,寫下這座城市長久積累的傷口,寫下未完的社會運動與瘟疫如何交纏,文字仍然溫柔平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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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麗珠說,由去年6月開始的這一系列寫作,初心是為醫治人們的傷口。
反送中運動令香港人很連結,又很分裂,人們與不同政治立場的家人朋友爭吵,抗爭者犧牲許多,有人遭受性暴力,許多人身體受傷,甚至失蹤、神秘死亡。瘟疫蔓延,抗爭者沒有足夠口罩,不能大規模上街聚集,警察卻擁有比醫護人員更好的防護裝備,暴力從未停止。「所以運動沒有完。大量被捕者、受傷的人,他們的傷口,身上背負的官司,都還在。這個城市的傷口還在。」
在兩三年前,運動還未發生,她曾用文字醫治過自己。那時她人生遭逢變故,心中充滿恨意,甚至有一段時間「鬼剃頭」,在一個月間大量脫髮。她大量讀書,學到一個寫秘密日記的方法。每天早上起床,她什麼都還沒做之前,都要先寫15到20分鐘的秘密日記。規則是不要鋪排,不要多想,想寫什麼就寫什麼。寫完就蓋上,不給人看,甚至自己也不回去看。她把那些文字寫下來,放在了心裡,然後就可以開始一日的生活。
那時她看清楚,憤怒的底層是極深的傷心與絕望,是不被愛。而一座城市的憤怒,源於歷史。
1997年香港回歸後,她說自己這一代在英殖民地年代成長的人,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關心社會。但是,2003年的一場瘟疫SARS,由一河之隔的中國大陸傳到香港,之後經濟重挫,開放…